假期的早上,一陣電話鈴吵醒了熬夜的年輕人,放下電話,我翻身坐起來,順道抓了兩下頭發,動靜太大驚到了一旁休憩的貓,“咻”的一下彈起,撥動到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,早上八點的陽光隨著窗簾的擺動如音符,灑進了我的房間,今天是端午假期第一天,看來是個明媚的天氣。剛剛和我住一個小區不同單元的姨媽給我打電話,說是今天去她家過節,收拾好自己,我向著姨媽家走去,飯桌上菜肴無數,喝了點酒,在微醺的狀態下我聽到姨媽嘀嘀咕咕的說著“還差點...”,想要湊近再聽清時,又沒了聲音。
明月高懸微風拂面,白日里難耐的高溫被風帶走了不少,若此時不趁夜出游,將是一件憾事,出小區不遠便是一條穿城而過的河,這幾年治理規劃得不錯,河水回歸清澈,兩邊栽滿了藍花楹,護欄下彩燈的光將花樹的影子倒映進水里,偶爾一艘觀光船駛過,漾起一圈圈水波,我突然想起這里是新晉的網紅打卡點,但因為工作太忙,雖離我不遠卻只能在手機上欣賞一二,既如此我也跟風一回,品一品這一抹藍紫色在夜間獨有的韻味。走了一截看到了一處石凳,剛好安在一棵花樹下,坐在石凳上休息,酒意被河風吹散不少,頭腦的瞬間清明讓我想起了今天姨媽的欲言又止,我知道這是她的遺憾,也是我的遺憾,關于外婆的遺憾。
在我印象里外婆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調的老太太,梳得妥帖的頭發帶著自然卷的弧度,沒有褶皺的白襯衫搭配著碎花裙,踩著一雙刷得錚亮的小皮鞋,還有客廳花瓶里永遠不重樣的花束;小時候跟在她身邊東走西跑,都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是香香的;她有一手好廚藝,外婆有八個兄妹,和四個孩子,我家也算是大家族,每逢年過節或者是值得慶祝的日子,她總會張羅一桌子飯菜,看著食客們大快朵頤,她總是笑得很開心,而且她還會時不時更新自己的菜譜,記得有次她去海南旅游,回來便跟我們說那邊蝦子個頭是真的大,然后那道我最愛的油燜大蝦便誕生了,因為我愛吃,即使能接受河鮮的人只有五個人,這道菜依舊常駐在家庭聚餐中,她還有一座花園,里有一棵桃樹、一棵石榴樹、一棵三角梅、一棵茉莉花、一棵黃角蘭、一棵梔子花、一株臘梅、一棚葡萄、六盆蘭花和數不清的月季,它們在外婆的打理下開出無數嬌艷的花朵,爬樹摘桃,躲在葡萄棚下找變成紫色的果實,胸口別上一兩朵盛開的黃角蘭,找最好看的月季插進花瓶里,感受春天的芬芳、夏日的青翠、秋季的甜美、寒冬的泠冽,花香果香還有被蚊子咬出得大包,充斥著我的童年。
她也如每一位護短的長輩一樣為我的童年保駕護航,小時候調皮搗蛋,看過奧特曼就總幻想自己也能保護地球,叫上同樣相信光的小伙伴,從街頭禍害到巷尾,扯過隔壁奶奶家小孫女的辮子,踢過無辜路過大黃的屁股,揍過那個不加入我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,然后就著夏日毒辣的陽光,接受著母親的毒打,這時只要我嚎得夠大聲,就能將外婆的心給打動,她會選擇性的忘記這場批斗大會前立下的flag,依舊成為我的避風港,然后將我保下來,又重復著下次再這樣就不幫我各種云云,但這樣的循環永不會停止。當然我也不是無所事事的壞小子,記得初中的一次期中考,我英語考了年級第一,得到消息的外婆比我爸媽都高興,給我做了一桌好吃的;還有一次我自信滿滿要下廚,覺得下廚不過爾爾,并以此報答外婆多年來對我的疼愛,結果一個手抖將花椒倒進去半瓶,還拉不下臉去問該如何解決,自己一頓騷操作,用現在的話說那絕對是黑暗料理,“愛是雙向奔赴的”這句話確實不假,那道菜沒有被剩下,當時外婆的還鼓勵我,并同我約定等我高考完,她會教我怎么做菜,可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,你永遠不知道,明天和意外誰先來到你面前。
那是我高三準備高考的時候,我表妹出生,外婆從老家小縣城來到這里幫姨媽帶孩子,也是在這一年五月外婆腦出血,半身偏癱再也說不清楚話,遠在封閉學校奮戰高考的我并沒有第一時間被通知這個消息,在我印象里那時母親跟我說沒什么事情不要回家了,好好在學校復習。高考完那個假期,我都陪著爸媽和姨媽他們呆在醫院里,在我的記憶里,整個假期充滿著刺鼻的消毒水味,吵鬧又無聲的電梯,刺耳又安心的心臟監控儀,和偶然間聽到查房醫生的那句寬慰“要想開些,雖然右半邊癱瘓了,但老太太這種情況能救回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。
到了我上大學的九月,外婆已經從康復醫院離開,回到老家在外公和我另外兩個姨媽的照料下,重新開始生活。每年假期回去,外婆家都有變化,最大的變化就是外婆的花園變成了菜園,因為生病沒辦法照顧那些花花草草,再加上在我媽媽眼里種花還不如種菜,就把她認為有用的留下來,其他的都拔掉換成了各種蔬菜、芋頭、南瓜等等;聽我姨媽說,我媽在干這事的時候,外婆什么都沒說只是那幾天飯吃的少了些,我知道外婆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告別,和那個追求生活情調的老太太說再見。之后大學畢業參加工作,第一個月的工資我抽出兩百,買了一盆臘梅送給外婆,臘梅到家的時候,看著樹枝上的花骨朵,外婆笑了,她吐字不清的說著什么,我盡力的去聽,大意是問我想不想學那道油燜大蝦,那一刻我感覺有什么從我眼眶里落下,我知道這時的外婆不怎么分得清人了,大約在她世界里就只有兩種人,男的和女的,可我沒想到這一刻她記起來了當年的約定,就像姨媽之前跟我說,有一次外婆問她,她家廚房灶臺上那個口子修好了嗎?那是發病前做飯的時候,外婆砍骨頭時不小心砍到了大理石的臺面,砍出了一個缺口;當時這個灶臺新裝修不到一個月。那天的油燜蝦教程以失敗告終,因為外婆還是忘記了很多步驟,即使這道菜很簡單,但是我家沒有人能復刻出外婆的味道,漸漸的這道菜不再登上聚餐時的餐桌了。
風吹落樹枝上的花,“吧嗒”一聲掉在我腳邊,夜晚寂靜,花落的聲音意外的響,驚醒回憶中的我。藍花楹的花語是寧靜、深遠、憂郁,“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”如果遺憾有形狀,于我而言一定是那盤泛著油光讓人食欲大發的油燜蝦,或許在無數次的復刻實驗中,我已經能做出超越原來的味道,但終究不是記憶的味道,因為那味道帶著每次我偷吃食物的竊喜,做壞事被老媽責罵有人撐腰的得意,考試成績優秀的獎勵,遇到挫折和難關的打氣,和外婆相信她一定會我這道菜的期許,那是藏在時間里,永遠無法重來的一種味道。